李大偉:我家前門蹲隻貓。

一樓的廳,隔著落地窗,後院的一方水池、疊石假山、背景白墻,直視無礙,曰:裸自然。

前段時間,時常看到溜出來的毛色油亮的小黑狗路過,更多的是貓,一隻肥大的老貓,拖著粗壯的尾巴,繞著水池,一天幾次。

有時,臀部翹起,腦袋伸探,緊貼著水面,一動不動,端詳許久。

錦鯉魚在它唾手可得的距離,出遊從容,貓,像個觀賞者,是西施浣紗自鑒,還是等待捕捉時機?每次開門,它驚悚地回頭凝視著我,高冷而孤傲。

也許沒有投食,也許鄰居家有投喂,那隻老黃貓許久不來了。

最近的一個黃昏,落地窗外,來了一隻小貓,貼著玻璃,鼻子扁平,窺視屋內的我們,我好奇,走到落地窗前,小貓舉起一爪,拍著玻璃,極想親昵,我回到圓桌看報,它順著窗沿左右逡巡,不斷喵喵呼喚。

李大偉:我家前門蹲隻貓。

女兒下樓,看到大喜,快步到窗前,蹲下,隔著玻璃,貓兒居然直立,趴在玻璃上,張開小嘴,紅口腔、小白牙。

女兒立刻繞到窗外,貓兒圍著她,一躍一躍,撲她撒歡呢。

她邊逗著玩,邊網上選貓糧。

自此以後,貓兒每天晚上到落地窗前,探頭探腦,尋找小姐姐。

有時下午就過來,不見,就屋前屋後繞著,喵喵喵呼喚。

女兒興奮地告訴我,一天半夜,窗下貓叫,她推窗探頭,見一樓有隻小貓仰頭叫喚,就是它!

晚上就倦窩一團如球,睡在水池的假山上,那裡有坳,坳裡一叢枯草,疫情期間枯死的花草,早晨見我出現,立馬支起前爪,沿著瀑佈疊石,拾階跳躍而下,瞬間直奔窗前。

後來連續幾天的晚上,發現我們都是從前門進來,它轉到前門,收尾一盤臥在鞋櫃上,前爪收折,僅露出一截上臂,仿佛北方老人抱袖胸前,顎下墊著毛茸茸的這一截:『一』橫。

睜眼不眨地盯著前門,只要我開門,它,一縱身,落地,悄然無聲,很陰險地,沖過來,簡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一個疏忽,就從我的褲腳邊竄入屋內,兜一圈又出來了。

夫人買菜回家,雙手拎著菜進門,總是急叫:『李大偉,儂看這隻貓』,蹭著褲腳,就像擠進門縫,進屋看看,親昵黏人。

我一吼,人,閃進門,關上,貓,前掌直立,坐地,虎踞龍盤,蹲在門口。

春秋天,我喜歡坐在院裡廊下看書,桌面玻璃上鋪塊佈,晚上忘了拿回來,小貓就蜷身其上,看著屋內,誰陪我出來玩?我發現,貓,喜歡孵暖,比如枯草堆、木鞋櫃、鋪佈的桌面,有時我拿走桌佈,它就不會蜷身俯臥其上。

玻璃臺面太冷。

噢,這隻貓不願意躺在水泥地上,一是冷吧,還有潮吧。

凡是我坐在窗外院子裡看書,小貓就鉆入桌下,看我不驅趕,進一步跳上對面的椅子,蹲著看我,我看它,它又扭頭,假裝看院外,『阿拉不睬儂』!許久,見我依舊沒有反應,跳上桌面,這叫『蹬鼻子上臉』了。

接著爬過來,繞到我椅子的後靠,撩人。

我一吼,跳下,遠遠地看著你,它猜出我不會陪它玩,就屋前屋後繞著『喵喵喵』,叫喚小姐姐。

女兒回來,小貓不知從哪個角落竄出來,遠襲直奔跟前,女兒蹲下,擼它背脊,它會拱起脊梁,會擼它頭頂,尤其擼它下巴,它瞇眼成一線,很享受的樣子,此時的胖臉,顯得更短更扁,甚至側身亮出肚皮,女兒說:這是它對人的最大信任,因為肚皮是最軟弱的部位,相當於人與人之間敞開心扉。

女兒與兒子很小的時候就想養狗養貓,提出要求前,兒子先與我觀賞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然後提出想養狗貓,我阻止的理由:貓兒狗兒的命,隻有人的壽命八分之一,總走在你的面前,你會很傷心的,不亞於親朋好友。

我舉了個例子,朋友的女兒出國留學,每天打電話回來,詢問狗狗,一次她父親告訴女兒:狗狗病了。

電話那端,嚎啕大哭,他父親憤憤不平地告訴我:『伊拉《滬語:她的》爺《滬語:爹》死特,她也不會那麼傷心』兒子默然,服從,理性大於感情。

但我想總有缺憾,隱秘不說而已。

但我必須狠狠心。

現在孩子大了,尤其女兒,賊鬼,繞著說話,以問代答,好比以攻為守。

晚飯時突然問:『一年半後,我去美國,這隻花貓怎麼辦呢?』她在摸我的底。

如果直說想將它收養在家,有違幼時趨庭之訓。

我不逆著作判斷,而是順著她的話,說:如果圈養在家,準點喂食,它不僅失去覓食能力,而且失去最廣闊的自由。

如果把它放置於落地窗的野外,它願意去哪裡就去哪裡。

在諸多的選擇中,依舊選擇每天來看我們,那是真愛,比圈在家裡更有驚喜。

我們因此每天有期盼:『不來長思君,相見亦無事』,這就是老朋友的狀態。

窗內窗外,彼此是自由的。

隔著玻璃,它不是寵物,是朋友,彼此獨立,彼此欣賞,它逗你樂,如惺惺惜惺惺,成為我們在動物界的朋友。

還有隔天給它喂食,讓它保持覓食能力。

一旦你去美國,或者長假外出旅遊,它依舊可以本性而快樂地遊蕩。

女兒一舉筷:聽老爸的!接著又點滴改良,提出給它買個貓窩,我笑著表達我的異議:讓它野外隨便睡,臨終前,它會尋找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像大象一樣安詳地離開,有尊嚴地離開,悄然無聲地淡出我們的記憶。

我們因此有個美麗的錯覺:它走失了,而不是死去。

女兒開心地說:對,散養!不豢養,予其自由。

小貓的毛色三色,但不規整,其中最大一塊是琥珀色,女兒喚它:琥珀。

每天晚上,女兒在院子裡喊一聲:琥珀!三色貓不知從哪個角落竄出來,直奔腳跟,撲她、拱她、蹭她、撩她,如果是太陽底下,還會側轉身子翻肚皮。

一個不設防的朋友。

《李大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