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線城市裡許多年輕人自顧不暇,開始把貓寄回家讓四五線城市的父母『接盤』。
現在有非常多年輕人把貓稱作自己的女兒、兒子,人跟貓的關系,和當初父母和自己的關系,有些微妙的相似。
如果說貓是自己的『孩子』,那父母如何看待這隻『外孫』/『孫子』?如果自己是貓的『媽』/『爸』,那我們對貓的母愛,是不是也像父母對我們的『都是為你好』那樣,充滿了單方面的控制欲?
在90後、00後這一代人中,和貓有著『親子關系』、『朋友關系』、『室友關系』、『養寵關系』外,更糅雜的感情。
今天的這篇文章裡,我們試圖呈現這種復雜。
1.『這都是為你好』
連續三晚夢到貓咪後,我打開淘寶。
購物記錄顯示,我在一天之內下單了航空箱,保溫罩,保暖墊,保溫內膽;貓砂,貓砂盆,貓抓板;寵物托運警示貼紙;還有一件貓咪搖粒絨背心。
我的貓叫劉美香,兩歲半。
它貓生中的第一個春節獨自留守北京,我找了寵物店的小哥每天上門喂它。
趕上新冠爆發,貓的留守時間由7天延長至20餘天。
2021年春節,各地倡導『就地過年』,我沒搶到做核酸的號,順勢留在北京陪它。
劉美香膽小又暴躁,被裝在航空箱裡都要撒潑打滾,絕不能忍受被寄養在狹小的寵物店籠子裡。
來到2021年底,我已經辭職躺了好長時間,失去了春節不回家的正當理由。
朋友們都計劃回家,而我在搬到新的住處後,還沒找到信得過的上門喂貓人。
更糟糕的是,那幾天北京不斷新增確診病例。
聯想起這兩年來的各種新聞,我也沒勇氣讓貓獨自待上半個月。
思來想去,把劉美香隨機托運回我的東北老家成了當下最好的選擇。
從流浪貓變為寵物貓的兩年多時間裡,劉美香需要忍受的事包括但不限於被摸、被抱,被剪指甲,被帶到新環境、被送去洗澡,以及被打麻醉做絕育。
被托運回老家更集齊了所有令貓不快的要素:機場,人群;作為一件『特殊行李』被裝進航空箱,纏上網兜,放到傳送帶上,再被送進飛機的有氧貨艙中;飛機起落的噪音,顛簸;被帶到室外,乘車,被從航空箱裡掏出來,接受陌生人的打量和撫摸。
其實我從不知道貓咪在想什麼。
因此,
與其說是對貓的挑戰,托運這事不如說是對我的挑戰——我將在劉美香隨機托運的兩個多小時裡完全失去對它的控制。
出發前的兩周,我通過不斷給貓買東西來減輕愧疚感,『我已經為你做了這麼多』。
我還曾計劃去雍和宮拜拜,後來考慮到年後要搬去上海,沒空還願,於是作罷。
星座運勢告訴我,『太陽將在周日和你的守護星冥王星相合,你需要考慮所做決定的長期影響』托運那天正好是周日。
隔天,我朋友離京的航班被取消,她被迫留在北京過年。
這個時間差成為貓的命運轉折點,否則我大概率會拜托她來照顧貓。
無論如何,在太陽與冥王星結合的周日,我替貓做出了決定。
登機前,它在航空箱裡大叫。
『這都是為了你好』,我目送它消失,想對它這麼說,又覺得這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2.控制欲
美香是一個典型的女孩名字。
當初在園區時流浪時,它還有個兄弟,身材敦實,被取名為鐵柱。
劉美香貓如其名,是個漂亮貓咪。
除此之外,它沒有任何一點『女孩該有的樣子』,以至於我在被打、被咬時想過,當初給它取名『美淑』就好了。
劉美香不大喜歡人類,其中當然也包括我。
具體表現為它沒有太多耐心接受我的撫摸,而朋友來我家看貓,則有幾個固定的觀賞點:沙發底下、床單底下,或者衣櫃與墻的空隙裡。
我以劉美香的母親,更準確地說,以它的養母自居。
劉美香的生母叫大黃,是我前司所在園區裡的物業老板養的貓。
物業老板看起來是個動物愛好者,僅我在園區的一年裡,就看過他養貓、浣熊、羊駝以及兩隻柯基。
大黃沒做絕育,在2019年春天生下一窩染病的小貓。
它和它的孩子因此被拋棄。
我隻知道有隻小貓被同事領養,來到秋天,還剩一隻眼睛生了病的小貓跟著大黃,而大黃又一次懷孕。
劉美香就在第二窩小貓中。
我遇見它時,它大概有兩個多月大,瘦瘦小小的,但因為從小在街頭混著,既警惕又兇悍。
我用貓糧引誘著它靠近,然後一把拎起它的後脖頸,塞進貓包,打車回家,把它關進提前準備好的籠子裡。
它在籠子裡嚎叫,連續兩天不停。
我把它放出來,收起籠子,它迅速竄到窗簾上頭。
又過了幾天,它轉移陣地,藏到櫃子後面。
養貓前兩周,我隻能通過碗裡每天減少的糧和水來確定我真的養了貓,並且,貓還活著,在我的家裡。
『要控制自己的控制欲,憑什麼圈養人家還要求感激呢?』
2019年12月初,我發了這樣一條微博。
朋友勸我,別對貓有太多期待,它隻是你的合租室友。
就在第二天,貓爬上了床角,藏在被子後頭。
我看見它毛茸茸的耳朵,像露出海面的鯊魚背鰭。
平靜之下暗藏兇險,我想摸它,它毫不猶豫地揮拳。
這拳基本夯實了它的『貓設』:拳王美香。
幾個月後,拳王美香迎來高光時刻:以6斤的小身板對兩隻10多斤的公佈偶貓重拳出擊。
要等熬過2020年初那個漫長的春節假期,在分別20多天後,我和貓反而開始熟悉起來。
回京當晚,貓繞著我打轉,蹭我的腿,靠著我的手臂打呼嚕,同時不忘初心,時不時也要打我一下。
如果套用人的行為邏輯,這種狀態或許可以理解為:
愛恨交織。
一位『寵物偵探』告訴我,搬家是導致寵物丟失,以及『被丟失』的最重要因素——人類想要更好的生活環境,但貓狗並不理解,它們被迫來到新家,克服恐懼,適應環境,直到下一次搬家。
找到這位寵物偵探,正是因為我在搬入上個新家的第一天『弄丟』了我的貓。
或許是我無意間開過窗戶,貓咪趁機逃走。
比這更可怕的猜想是我下樓扔過兩次垃圾,也許貓咪鉆進了紙箱裡,又被我親手抱到樓下送給了收廢品的阿姨。
鄭執有一篇叫《霹靂》的小說,主人公是個沒有工作且寫不出東西的文字工作者,他搬進新家沒多久,貓沒了,生活開始加速失控。
故事裡貓咪在主人公的一次打罵後出走,我記得幾天前我也罵過我的貓。
具體原因忘了,但大多數情況下,貓會在我強行抱她撫摸她時變得兇悍。
幸福它配不上我,故事結尾說。
我忍不住看窗外的空調外機——那是主人公最終發現貓咪屍體的地方。
下午六點左右,我在淘寶上聯系到了那位偵探先生,選了最便宜的套餐,4500元。
根據流程,我要等他上門來簽合同,付2000元定金。
這筆開銷意味著我要放棄為新房間添置物件的打算,並且盡快找個班上。
七點出頭,偵探打來電話。
趕上限行,他的車被攔在五環外。
據說找貓的黃金時間是貓走丟後的72小時內,我既想他來得快點,又隱約希望他來得再慢些。
前任租客突然發來信息,告訴我臥室的地臺是空心的。
我把手機塞進地臺邊緣的縫隙,打開前置攝像頭。
屏幕裡出現了一根筷子、一把鑰匙,半截鉛筆,以及一段團纏繞著灰塵木屑的頭發。
臺面上鋪著虎紋地毯,內裡則是各種垃圾,就像是我北漂生活的一體兩面。
我轉動手機,不斷調整角度,地臺深處有兩塊藍綠色的光斑。
那是貓眼睛的反光。
找到貓了!但還不到慶祝的時候,得趕緊給寵物偵探打電話取消訂單。
剛過晚八點,他的車正緩慢地穿過五環。
限行和堵車造成的延誤讓我省下幾千塊錢,這是我最感謝北京交通的一天。
貓咪消失後,我希望寵物偵探快點來嗎?我相信他能找到貓嗎?必須承認的是,我找寵物偵探的動機與下單托運用品的動機有著相似性,就像繞著小區找貓時,我看到在路邊、房頂,還有綠化帶裡悠閑踱步的貓咪,它們見到生人靠近就倏地跑開,無影無蹤,我幾乎接受了找不到貓的結果,勸自己,如果劉美香變成其中一員,也許會比從前更快樂。
3.貓作為某種『外孫女』
飛機爬升會讓人有失重感,著陸時又伴隨著撞擊與顛簸。
在隨機托運貓咪之前,我從沒留心過,哪怕在平穩飛行階段,機艙內也時刻充滿噪音。
不知道貨艙裡的劉美香如何理解這一切,我再次見到它時,它已經在行李傳送帶上了。
貓蜷縮在航空箱最深處,看起來沒什麼問題。
問題在於,根據當地從這一天開始的管控政策,來自『重點關注地區』的返鄉人員需要在抵達的第一時間進行核酸檢測,再被統一送到隔離賓館等待檢測結果。
有出發前48小時內的檢測報告也沒用,我帶著貓坐上大巴車,來到距離我家不到3公裡的賓館。
外地返鄉的人站在大堂排隊辦入住,外賣員隨著大堂的旋轉門進出。
我爸也趕了過來,他從旋轉門裡接過貓,還沒和我說上兩句話,門就把他帶到了外頭。
養貓這件事,我瞞了家裡一個多月,然後先告訴了我媽,我媽心領神會,『你爸會抓狂的』,後面跟著個捂臉流淚的表情符號。
很難說我爸到底是有點潔癖還是有點別扭,他喜歡狗,散步時遇到小狗總要停下來看一會兒,可他不敢上前去摸,嫌臟,也怕被咬。
通知家裡我將帶貓回家後,我爸也夢見了貓。
包裹從全國各地送到我爸手上,他每天帶著新的快遞盒子下班。
盒子不能進家門,我爸會在門外戴著手套,用酒精把盒子從淺卡其色噴成濕漉漉的褐色,然後拆開包裹,取出東西,遞回家,再把手也噴一遍。
我爸平時幾乎不網購,單位同事覺得稀奇,但也能很快反應過來:家裡的孩子要回來了。
他沒告訴同事,
這些快遞和他無關,都是買給貓的。
大概是從我大學畢業之後,我和我爸的直接交流就變得十分有限。
上次他給我打電話,撥出去的是和我同名的同事的電話。
對方一開口,他驚訝道:閨女,你聲音怎麼變了?
每次我回家,臨行前一晚,我媽總要組織我爸和我坐一會兒,『你快和她聊聊!』談話主題就那幾樣: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找個穩定工作,什麼時候回老家。
他和我媽似乎也不期待我能給出什麼像樣的回答,但為人父母,問還是要問的。
說起我的大學同學前段時間回到老家,在體制內賺兩三千塊的工資,他們也為她可惜。
關於我,我的生活,和我的貓,許多事都在他們的經驗范圍之外。
對於這位毛茸茸的『外孫女』,他們嘴上說著嫌棄,落到行動上,卻表現為一種本能的『隔代親』。
我爸曾計劃給貓做一棵樹。
小時候我養兔子,他就親手做了有一室一廳的兔籠。
這回,等他琢磨出草圖,挑好了木頭,我媽在網上下單的貓爬架已經寄到了家裡。
看到足有一人高、纏著劍麻,配件齊全的貓爬架,我爸知道,他的樹派不上用場了。
幾天前,我爸閃了腰。
他聲稱這是貓的責任:貓總藏到床下,他每天趴跪著看貓,積勞成疾。
話雖如此,貓卻纏著我媽,不怎麼搭理他。
貓咪有自己的判斷標準:我爸每天『貓咪貓咪』地叫著,而每天為它添糧、鏟屎的其實是我媽。
我說,想贏得貓咪的喜歡,我爸還得放下身段,多做點實際的事。
我媽說,其實你爸的身段早就放下了,隻是腰還放不下來。
4.從『劉美香』到『香瓜』
從北京國貿回到東北小縣城,劉美香變成了我媽口中的『香瓜』。
她小時候家裡也有貓,人有剩菜剩飯就給貓一口,冬天天冷,貓鉆進被窩裡貼著人取暖,貓和人兩不相欠,根本沒有『養貓』的概念。
劉美香回家後,我媽和同事交流經驗。
同事胡姐的女兒在2020年初把貓從學校宿舍帶回家。
母女倆為了這事僵持了一個多月,胡姐不喜歡貓狗,小時候還被貓抓傷過,『當時真是對貓也不滿意,對孩子的做法也不滿意』
擔心女兒在學校養貓會和寢室人鬧矛盾或者被學校發現處罰,胡姐最後還是松了口。
貓回家後,胡姐不讓貓靠近自己,小貓似乎通人性,也繞著她走。
胡姐抵觸碰貓,但女兒要給貓洗澡、剪指甲,胡姐怕女兒受傷,還得上手去幫忙。
有一天她在床上休息,小貓走到床邊,伸出前爪,輕輕地拍了她一下。
胡姐看到小貓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被打動了,『我可以對它更好一點的』丈夫和女兒總和她說,貓的眼睛像你,貓最喜歡的就是你,胡姐知道,父女倆擱這忽悠人呢。
後來我媽說貓把玩具叼到了她身邊。
我也跟她說,你看,貓多喜歡你呀!
有一天家裡隻有我媽、我,和貓。
她說起自己許多個偷偷流淚的時刻,比如當班主任的第一年,她還不會與學生溝通,最後班長帶著全班同學與她作對,『彼此都傷痕累累』;還有後來進入更年期,有時我爸隨口說了句話,她就獨自難過很久。
『所以,有什麼事你不要自己撐著,一定要跟我說』
她這樣告訴我。
瞞著家裡養貓那段時間,我剛進入工作,以為自己很忙,不怎麼主動和家裡說話。
『你又換頭像啦?』每次換微信頭像後,我媽都要借此和我聊上幾句。
2019年12月底,我跟我媽坦白,其實我的微信頭像是我的貓。
我媽說,『我就感覺這貓是在你家裡!』
她和貓似乎很順利地接受了彼此。
去年夏天,我回家兩周,後來我媽和我一起回到北京,晚上,貓跑到床頭,舔我倆的頭發。
據說它這是把我們當作它的小孩《也可能是小弟》。
我可不敢說驅動貓的到底是『母愛』還是洗發水味。
現在我已經離開老家,又從北京搬到上海。
就目前來看,貓沒有展現出任何離愁別緒。
它可以在寬敞的客廳加速跑,在有地暖的地板上打滾,在床上攤開肚皮曬太陽,並且免於托運和搬家的折騰。
弟弟去外地讀大學,姑姑也養了兩隻貓。
兩家孩子當然得拉出來比劃比劃。
我姑姑在家族群裡發她的貓,我爸就要用劉美香的照片堵截,並單方面宣佈劉美香的勝利。
貓窩在沙發裡了。
貓聞我媽媽的褲腳。
貓在椅背上抓尾巴。
貓在抓電視上的人影。
生活在北京和上海沒太大不同,老家的日子也那樣過著,上班遇到了什麼事,今天晚飯吃了什麼。
但貓每天都很可愛。
貓毛飄進了奶奶的飯碗裡,貓毛粘在我爸爸的褲子上,我媽媽的大衣上,還從東北到北京到上海,粘在我所有的行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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