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財貓導演』的短視頻裡,看見老去的人們和消逝的村莊。《圖+文》

『小時候熱鬧的村莊,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空村子』53歲的喬秀玲察覺到了村莊的衰老。

她從小生活在山西省太原市的張拔村。

小時候春耕繁重,父親又在廠裡工作,家裡其他人隻能沒日沒夜幹活。

為了擺脫種地的命運,她一心努力學習,想考個好工作。

終於,在20歲時,她如願進入陽曲縣文化局下轄的圖書館工作。

本就戀家的她頻繁回村,看到村裡許多老人,七八十歲高齡仍在勞作。

心疼之餘,她也生出許多敬畏,『我有時候覺得,我到那年齡可愁得不能了』她開始將記錄的鏡頭轉向從小生活的村莊,試圖用影像留下正在消逝的故鄉。

父母也讓她憂心。

母親今年77,父親明年滿90歲,她總會擔心他們在哪磕著傷著了不告訴她,於是每周都會回家。

在51歲那年,她開始在個人視頻賬號記錄父母和村莊的生活日常。

『趁著父母還健朗,用視頻記錄我漸漸老去的父母和慢慢消逝的村莊』她在社交賬號簡介中這樣寫道。

喬秀玲的短視頻賬號。

以下內容為喬秀玲講述:

【1】『搭建一座橋梁』

我的初衷就是給父母留點視頻,其實等於是給自己留個念想,後來發展到拍村裡其他老人。

村裡剩下的全是我父母那一代的人,這一代人老了,就等於村子在衰老。

他們不在了以後,村子可能就不存在了,所以我也想給村子留一些影像資料,那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

老人們也渴望得到關注。

對於出現在視頻裡這件事,他們覺得挺神奇的。

剛開始拍的時候,他們還說老了,不好看,拍了幹啥。

但我堅持,他們也就接受了。

我媽說,還是她姑娘有本事,能把她拍在手機裡面。

後來短視頻官方拍了宣傳片之後,全國人民都知道我媽會做飯了。

我住在縣城裡,離村子12裡地,經常回去,要麼是我老公開車送我,要麼就坐公交。

一下車,遇到感興趣的鏡頭,我就記錄下來。

也沒什麼選擇標準,有時候發生一些事情,後來回憶覺得應該記錄,但當時沒有反應過來,那個情景已經不可能再現了。

給我的觸動是,再有同樣的事發生,我就會拍下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拍的視頻水平不行。

我前天還和女兒說,我的拍攝類似於寫回憶錄,記流水賬一樣。

我姑娘很支持我,之前有個央視的采訪,她轉發朋友圈時寫了一段話,她說為媽媽感到欣慰,現在做的事讓全國人民都關注。

她看到紀錄片裡無人機拍攝的效果特別好,說要給我買一個,但我水平有限,雖然有那心,還沒有付諸現實。

我希望做點對村裡老人們有用的事情。

我讀了這麼多年書,沒有大的成就,對村裡也沒貢獻,覺得挺遺憾的。

一開始也沒想到能有這麼大影響,就是靜悄悄做自己的事情,記錄一下生活。

城裡的娃娃們都叫我『招財貓』導演,能得到大家的承認,我覺得挺欣慰的,最起碼能給大家搭建一座橋梁。

村裡像我這種有穩定工作的人是少數,就十幾個,其他人都是打工,不能像我這麼頻繁地回去看父母。

但是,那麼多老人在村裡,他們牽掛兒女,兒女也牽掛老人。

有的老人不會視頻,頂多接、打電話,兒女也不知道他們穿的什麼衣服、吃的什麼飯。

看通過我發的視頻,他們也能看看父母的現狀。

很多家裡,父母中有一個人去世了,兒女就把剩下的老人接走,家裡基本上鎖門了。

父母不在這,年輕人也不經常回去。

但畢竟還是自己的村莊,我發這些視頻,他們還能看到熟悉的人、熟悉的村莊,挺懷念的。

張拔村。

受訪者供圖

【2】作為村裡勞動主力的高齡老人

村裡大概有七八十位老人,大部分七八十歲,最小的也比我大,有五十多歲。

即使有條件,他們也不願去城裡,去了外面感覺不是自己的家,不自在。

城市房子不大,和孩子住在一起難免有矛盾,他們也不習慣住樓房,不像村裡自由自在,走到哪裡都熟悉。

我的一個姑姑,老公去世了,在村子裡面她害怕,那麼大的院,一個人不敢住,就搬到了縣城。

但她每天都回村裡種地,從播種到收,都是她一個人,種的菜可好了。

勞動繁重,但人家沒覺得苦。

這些老人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是村裡勞動的主力。

大部分人以種地為生,有一些在工程隊當小工,幹攪拌水泥、拉磚的活兒。

畢竟種地收入一年才萬把塊錢。

還有人把家裡面吃不了的蘋果、菜拉到縣城賣,批發給那些菜販子、水果販子,最起碼能拿到現金。

最普遍的一個問題是,坐公交車需要掃碼,但有的老人根本沒有智能手機,即使有也不會用。

每年弄一次生存認證,他們不會用手機,我回去就坐在那街上,幫他們一次性都弄了。

我媽一開始也不會用智能手機。

她看我刷視頻,也想看,我就買了個智能手機給她。

慢慢地,她才學會了刷視頻,甚至還給我的視頻點贊。

有一部分腦筋好的老人,慢慢也學會了網購。

有時候不學不行,他們會在購物APP上買一些塑料袋,還買些便宜的衣服。

村裡鰥寡孤獨的老人很多,年齡大了,有時候都不想做飯,就到縣城買點饃饃、餅子,湊合著吃了。

我父母也是,隻有我回去了才好好弄點菜。

我視頻裡出現的一位叔叔,他有七八個弟兄,但其他人都在縣城。

有一個弟弟倒是在村裡住,後來去世了,弟媳也改嫁了。

他就一個人,經常煮個掛面就是一頓飯,能吃好幾天。

以他的條件可以去住敬老院,但他不想離開熟悉的村莊,故土難離。

視頻火了以後,有人問我當前老人最需要的是什麼。

我也問了村裡一些待在外面的朋友、同學,有的人直接說錢。

我覺得錢不是最重要的,老人們即使有錢也買不了東西。

最實際的就是吃飯問題。

山西人都愛吃一口面,但他們也不經常做來吃,出不了門,買饃饃、餅子也不方便。

平時他們都不炒菜,冬天更是醃酸菜,熱熱鬧鬧吃一頓很難,有時候看見真的是可憐。

我們村有個廣場,墻底下放了一些破了的沙發、椅子,男的女的都聚在一起,要麼聊天,要麼打撲克。

我媽最大的娛樂就是打撲克,有時候我回去,她和我吃了飯就想走。

你看她轉過來轉過去那個情形,潛臺詞好像是你咋還不走,你走了,我玩去。

人是社會的動物,她加入自己喜歡的團體,等於是有組織了。

張拔村裡的老人們。

受訪者供圖

【3】一名『文藝女中年』

我從小就喜歡看書。

《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那些名著,基本都要看幾遍。

認識字以後,我一二年級就把五六年級的語文課本看完了。

認識的字多了以後,就看那些哥哥姐姐的小說或者雜志。

當時我是小孩,人家是大孩子了,為了看書,我每天去找他們玩,在他們家院子裡坐著,直到把這本書看完。

我父親以前是玻璃廠的工人,他上班可以吃食堂。

我雖然是女性,但不喜歡圍著鍋轉,也不想種地,太辛苦了,我就想好好念書,以後工作和我爸一樣吃食堂。

考上中專後,我發現學校有個圖書館。

那麼多書,有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我借書頻繁,圖書館老師發現我愛看書,就問我願不願意幫他制作借書卡,我說願意。

我幫他幹活,他就讓我無限量借書,其他人隻能借一本、兩本,我隨便借多少都可以。

在學校看了4年書,我挺滿足的。

畢業的時候分配工作,領導問我喜歡幹啥,我說喜歡看書,被分配到了圖書館,算是文化局的下屬單位,一直幹到現在。

正合我意,我看了更多的書,積累了很多知識。

平時,我給孩子們的印象是碌碌無為的家庭婦女。

但有一次,有三個人代表文教系統參加了縣裡的知識競賽,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在臺上比賽,各個單位的領導都在下面看。

我愛看書,把那些知識理解性地記住了,比賽中間有個人卡殼了,我不緊不慢地給他救了場。

最後我們文教系統獲得了第一名。

那次比賽後,我女兒就說,我媽的肚子其實裝著一肚子知識。

我平時就喜歡收集,還喜歡拍照片。

小時候我父母經常給我拍照片,長大以後,我也拿相機給孩子們和我父母拍。

拍完以後,為了不忘記,我一般在照片上簡短寫明哪年哪月在哪拍的,當時是什麼情況。

在圖書館,我最常翻看的就是我們的縣志,裡面詳細記載了我們村的歷史。

據說明朝嘉靖年間,一群張姓族人逃難至此,修建了四面都是堡壘的村落,以避世道之亂。

後來張姓族人逐漸衰落,村子裡白、路、喬成為三大姓。

幾個世紀後的今天,村莊眼看著凋敝了。

喬秀玲與村裡的老人。

受訪者供圖

【4】『他們都去世,就等於是無人村了』

小時候我們村可紅火了。

當時村裡沒有學校,就把玉泉寺改成學校。

教室是供神像的佛堂改的,為了保護塑像,外面又砌了一道墻。

當時招生四十個,我出生時的月份小,第二年才能去,當時可把我哭壞了。

當時我們建樂隊,揚琴、琵琶、二胡、手風琴都有,還有籃球隊、武術隊,可熱鬧了。

我們村有供銷社可以買東西,還有衛生所、赤腳醫生,也算方圓10裡內的好村子,附近幾個村的人都來這裡上學,看病也上我們村。

當時除了種地,村裡很多人還種水果來賣。

我們村最著名的就是白桃,做過朝廷的貢品,能把皮撕下來,果肉還完完整整的,可甜了。

其他村的人也說,小時候覺得我們村的桃沒啥特別的,年齡大了才覺得真是好吃。

果樹每年都得修剪,現在村裡隻剩下老人,即便他們有能力修剪,還得有車輛把水果拉到縣城或者太原去賣。

有些老人也覺得種樹挺麻煩,賣不掉就帶不來錢,最後雇挖掘機把樹挖了,因為有樹種地不方便,把樹挖了,收莊稼地時候用機器,相對來說省力一點。

樹沒有了,果子也就沒有了。

後來供銷社也沒有了,村裡有人開的一個小賣部,賣一點點東西。

本來有兩家,因為全是老人,消費能力也不行,有一家倒閉了,剩下一家的主要消費者也不是村裡的老人,我們附近有一個廠礦,他主要在那裡賣,是為了方便進貨,順便在村裡開了個小賣部。

老人也希望孩子在身邊,但都知道那不可能實現。

在村子種地,老人連自己都養不活,他們還是消費最低的人。

現在這社會,年輕人一張嘴就用錢,不可能為了老人不出去掙錢,那樣活不下去。

現在,年輕人主要在外面打工,種地基本成了副業,春天回去待上個一兩天,種完就走,秋季回去用機器收一收,把肥料錢掙回來。

2013年7月13號,我們村小學撤並。

人們為了孩子,都是在縣城租或者買房子,即使在村子附近的廠子打工,也不回村裡住。

除了周末或者節假日,村子裡基本沒有小孩。

村子裡沒有學校,人也留不住。

去年一年,村裡有7個老人離開,有好幾個人都在我的視頻裡出現過。

有一個叫『二愣牛』,人挺樂觀的,得了癌症,他以為就是個普通的小病,吃點藥,就覺得自己有精神了。

春天他弄野蒜回來,我在路上碰到了,還給他拍了視頻,過了不長時間,他就去世了。

還有一個也是我們村的,她需要做生存認證。

她兒子50多歲,在村裡養豬,也不會弄。

我去她家幫忙弄的時候,發現她反應特別慢,認證時讓搖頭,她搖了一下就停住了,讓張嘴她也特別慢。

那時身體還看不出來有啥,也是過了沒多久,就去世了。

村子裡主要是這些老人,他們要都去世了,我們這村子就等於是無人村了。

紀錄片被大家關注到以後,就有自媒體說要到我們這裡做電商,村幹部也找到我,說鄉裡領導要見見我,和我聊聊天,不過現在還沒有下文。

如果真能發展起來就好了,村裡的人就不用外出打工了。

九派新聞記者 曾憲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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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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