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都是貓，有的貓活著，是為了成為其他貓的『血庫』；而在另一邊，很多重病貓，如果不馬上輸血，也會很快死去。
而在這樣的需求下催生出的血貓利益鏈，斬不斷，理還亂。
文 |韋英姿
編輯 |易方興
運營 |圈圈兒
選擇之艱
是安樂死，還是給貓輸血？這是個艱難的決定。
這一天是6月4日，星期天。
在北京一家寵物醫院，4歲的小貓二丫又抽了血，做了血常規。
它是一隻橘白相間的中華田園貓，8斤左右，看起來非常虛弱。
每當有狗的叫聲傳來，它都會豎起耳朵，想聽一下聲音的來源，但就連做這麼簡單的動作，它都非常吃力。
鐘六伸出手，撫摸二丫的臉。
二丫蹭了蹭她。
檢測結果出來了，是壞消息——二丫體內的紅細胞壓積《HCT》非常低，隻有6%。
對貓而言，HCT是血液的關鍵指標，直接體現血液中紅細胞的數量。
正常貓咪的HCT在25%-45%之間，而6%，意味著輸血已經迫在眉睫。
在貓的諸多疾病中，二丫的病情復雜。
它是鐘六的老師張蘭養的貓，由於師生關系好，張蘭經常會跟鐘六聊貓的事。
2023年2月，有一次，張蘭發現二丫不再像平時一樣上床睡覺，食量也開始減少，整隻貓病怏怏的。
跑過很多家醫院後，有的說小貓患了『紅白血病』，有的認為是『急性髓系白血病』，還有的推測是『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
但無一例外，醫生們都發現二丫造血功能不太正常，所以要輸血。
在過去的三個月裡，二丫已經輸過兩次血，情況有所好轉。
但這次，病情再次跌到谷底。
寵物醫生很直接，問要不要考慮安樂死。
在各種抽血、檢驗、吃藥、輸血的治療過程中，病重的二丫經歷了漫長而坎坷的三個月。
在十字路口之上，張蘭反復問鐘六：『我能這麼做《安樂死》嗎？』
▲獸醫給生病的貓做檢查。
圖 / 視覺中國
最後，張蘭還是決定，救貓，輸血。
對於寵物貓來說，輸血大多有四種情況，一是手術、車禍等，引發大失血；二是劇烈嘔吐、腹瀉等，引發血容量降低；三是某些中毒情況；四是一些血液有關的疾病。
但任何一隻貓的主人，在遭遇這樣情況之時，都必須面對一個共同的問題：
血從哪兒來？
6月4日，做了決定之後，她們告訴醫生，短時間內找不到合適的血源，問醫生能不能幫忙聯系。
醫生說可以，然後掏出手機打了電話。
接下來隻需要等。
一個多小時後，一位身穿淡藍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提著兩個籠子走來。
籠子一個粉色，一個藍色，鐵絲上銹跡明顯。
籠子裡關著兩隻長毛貓，一橘一黑，橘色那隻看起來年齡稍小一些。
張蘭低聲說了一句：『你看這個籠子也不是什麼好的籠子，這些貓真的很可憐』
她清楚地知道，這是兩隻血貓。
如果配型成功，它們體內的血會被抽出來一部分，用來挽救二丫的生命。
迫切需求
在寵物醫院，男人也打開銹跡斑斑的籠門，把兩隻貓交給醫生，然後等待兩隻貓的配型結果。
二丫是A型血，男人帶來的兩隻貓也都是A型血。
比起人類，貓咪的血型相對簡單一些，但也有相似之處。
貓咪有A、B及AB血型，除此之外，科學家們還發現，貓的血液中還存在一種特別的抗原，命名為Mik抗原，分為陰性和陽性。
若不相容的Mik抗原輸血，也可能引發嚴重輸血反應。
不匹配的血型輸血，帶來的後果是嚴重的。
比如，如果給B型血貓輸了A型血，不到1ml就能引發呼吸暫停、休克等危及生命的症狀。
後來鐘六才知道，男人帶兩隻血貓是為了做預案，萬一有貓配型不成功，還有另外一隻可以頂上。
6月4日那天，輸進二丫體內的是那隻橘貓的血。
橘貓脾氣不好，抽血的時候反應很大，還抓傷了一位護士的手，坐在門外的鐘六都能聽到它的大叫聲。
後來，護士一邊輸血一邊說，那隻貓因為抽血生氣了。
▲獸醫抽血。
圖 / 視覺中國
對無奈使用血貓的許多養貓者而言，一個無法回避的現實是——同樣都是貓，有的貓活著，是為了成為其他貓的『血庫』；而在另一邊，像二丫一樣，如果不馬上輸血，也會很快死去。
這次治療，一共抽了60ml血，男人要價2100元，鐘六的老師沒有多說什麼，很快掃碼轉了賬。
『老師想要逃避才會付錢這麼幹脆，因為老師心中的墻就快要塌了』鐘六說。
這是個潛在的巨大市場。
在一篇關於貓咪輸血的科普文章中，提到了貓血的使用困境。
由於貓血的特殊性，它儲存困難，儲存時間短，加上用量的不穩定性，導致國內並沒有現成的貓咪血庫。
因此，貓咪的輸血救助，基本都是當場緊急聯系其他貓來輸血。
可以說，正是這種貓血的使用困境，催生了迫切的需求。
在閑魚等社交平臺上，輸入『貓獻血』關鍵詞，可以看到大量的貓血求助帖，並且都顯得很急切。
比如，一名北京豐臺的養貓者，發帖稱：『尋求A型血，貓咪剛做完脾臟摘除手術，加上貧血，已經輸血兩次，後續可能還要輸4-5次，可以車接車送，報銷路費，標價1000元』還有一位浙江嘉興的養貓人，發帖稱：『要求A型血，不知道貓貓血型我可以帶去檢測，檢測費用我會全部承擔，獻血成功立即轉賬』
▲貓血販子也活躍在各種社交媒體平臺上。
圖/閑魚
一般說來，只要正規途徑合規獻血，比如根據貓的體重，每隔4-6周，獻總血量的10%，並且注意營養和休息，對提供血的貓來說，是安全的。
但很多時候，由於缺乏正規的監管，在利益之下，很難保證血貓的提供者遵守這些標準。
比如2018年底，首都愛護動物協會就解救了黑窩點囤積的三百多隻貓，其中一部分的貓被用於供血。
它們被迫成堆擠在逼仄的雞籠裡，腳邊是沒人處理的排泄物，旁邊還有剛出生的幼崽屍體。
愛心困局
除了使用血貓之外，用『愛心血』是另一條路，但這條路並不容易。
使用血貓的血，在圈裡一般有個美化的稱呼，叫做商業血。
這不是張蘭第一次用商業血。
其實一開始，張蘭嘗試過自己找血源，那是二丫第一次需要輸血的時候，她在小紅書、朋友圈、貓咪群等各種社交平臺上轉發了求助消息。
當時有位好心人同意帶著貓來獻血，但配型成功後又反悔，帶著貓離開了醫院。
張蘭還是給了她營養費。
但二丫的病情沒法再拖延，張蘭花了2000元找了商業血。
到了第二次輸血時，張蘭便沒再求助社交平臺，又用了商業血。
在醫院，醫生一般會告知供血貓的體重和年齡要求，年齡大部分需要4歲以上，體重一般要求4公斤以上。
如果感染貓瘟需要輸血，最好是能找來得過貓瘟並痊愈的貓，因為這些貓已經產生了抗體，但這不是強制要求。
需要輸血的一方，可以就近或到網上發帖征求獻血貓，這些貓被稱作『英雄』。
有時對方會付一些營養費和路費，但有時是純免費。
▲獸醫在檢查臺上用註射器從一隻家貓身上抽血。
圖 / 視覺中國
貓獻血這件事，老桂經歷過，她都是免費提供。
她一共養了八隻小動物，是她從外面帶回來的流浪貓和狗。
其中有三隻貓獻過血。
其中一隻叫小小，給鼻支住院一個月的流浪貓獻了血；而另外兩隻貓，聰聰和醬醬，它倆則給志願者團體救助的兩隻流浪小奶貓獻了血。
『選擇獻血對象時，我會偏向做流浪救助的人或機構，做救助的經濟上要困難一些，能幫一點是一點』老桂說。
也就是說，如果個人養的貓需要血，在老桂這裡，優先級是靠後的。
另一名養貓的女生舟舟，她養了一隻叫富強的貓，也給其他貓免費獻過血。
她是在救助群裡看到的，那隻貓得了貓瘟，急需輸血。
富強是一隻17斤的黑色緬因貓，脾氣比較好，抽血的醫生一抱就抱走了。
舟舟在傳染病室門外，看到了救助的小姐姐，對方哭成了淚人。
富強醒後，舟舟直接帶它回了家，還買了一些補血品。
後來，這位救助人又來找舟舟，希望她能帶富強來再獻一次血。
對方覺得富強體重大，多抽點血也承受得住。
『我挺生氣的』舟舟最後拒絕了。
合理性與糾紛
需求大，加上愛心血難找，專門的血貓販子就出現了。
萌獸醫館的張醫生也證實，商業血如今很容易找到，因為它有專門的提供渠道。
比如，一張微博圖片記錄著兩個供血電話，這是直接印在北京一所動物醫院告示牌上的兩個號碼，底部用紅色且更大字體註明『以上機構與本院無合作關系』。
▲一家知名寵物醫院直接把貓血販子電話貼在墻上。
圖 / 受訪者提供
每日人物撥打了第一個號碼，還能夠接通。
一陣急促的嘟嘟聲之後，一個男聲接了電話，對方提供明碼標價的貓血，比如B型血，80元一毫升，送到動物醫院還需要200元路費。
他會保證，他的貓定期做了驅蟲，也打了疫苗。
而這些血貓，很多時候都是來自流浪貓。
流浪動物領養平臺『寵物回家企劃』的主理人孫亮說，商業血源絕大多數是流浪貓，還有一部分，可能來自賣不出去幼貓的繁殖場。
繁殖場在圈子裡一般稱為後院，它們大多沒有資質，隻在自家院子或民房後邊養貓，養貓條件比較簡陋，飼養方式沒那麼科學，也不會有任何免疫措施。
有的貓沒有自由活動的空間，在籠子裡度過一生。
▲貓血販子拍攝血貓視頻的截圖。
圖/受訪者提供
在孫亮看來，商業血源機構就和做動物買賣的商販一樣，隻會簡單地給口吃的，『他不可能讓貓調養身體來回血』。
但另一方面，商業血在臨床上，確實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比如，美聯轉診的耿醫生舉例說，由於貓少見B型和AB型血，『一旦趕上，比較難找到血源』。
尤其AB型還是貓血中的Rh陰性血，或者稱『熊貓血』，可能找十隻貓都未必能配成功一個。
但這樣的商業血，價格非常昂貴，以毫升計算。
之前有人曝光過，有的1ml達到了80元，輸一次50ml的貓血，就是4000元。
這是個沒有第三方監管的並不成熟的商業市場。
萌獸醫館的張醫生說，自己在行業內處理過太多商業血糾紛。
有時候，主人還會回過頭來找醫院麻煩，說醫生給貓輸的血不合規。
張醫生認為，因臨床需要，上述極難找到的特殊血型，很多時候隻能通過商業血找到。
提供商業血的，一般都知道自己貓的血型，能夠根據需求精準提供血源，就像血庫一樣。
哪怕是難得的陰性血，也能多給你提供幾隻貓來配型。
但大多數時候，醫生一般隻對病情負責。
張醫生說，血源的爭議太大，醫院並不想碰這塊兒。
『醫院可以幫忙輸血，但至於血源是怎麼來的，概不過問』
在收費上也是如此。
寵物醫院能保證采血量符合標準、配血過程安全，以及必要的輸血監護。
相應地，醫院也隻收取檢查、配血、抽血、輸血監護的費用，不會參與血源收費。
但也有人提出一個設想，可以讓流浪貓救助機構主導，來建立一個正規的商業血市場。
舟舟就提出設想，如果救助機構願意讓比較健康、強壯的貓去獻血，並記錄和規劃好它們的獻血周期，同時能夠獲得盈利，用於日常運營的話，說不定是一種良幣驅逐劣幣的方法。
她說，搞救助的人和職業貓血販子不一樣，會控制好貓的獻血周期和次數，因為他們不會傷害貓。
但這種設想，也被一些業內人士否定。
張醫生從未聽說有救助站做過類似的事，他質疑這一做法的前提：『打著救助旗號救下來的流浪貓，最後用來提供血源還牟利，你救助的思維在哪兒？』
血貓的歸宿
等貓醒來的過程中，那個提供血貓的男人靠在輸血室門邊的墻上，跟鐘六、張蘭交談。
張蘭問他：『你們最後會怎麼處理這些血貓？』
男人回答：『一般會給它找個好人家』
對方還說，自己也有佈偶之類的品種貓，還跟她們回憶起某次送血的經歷。
當時那家醫院的院長，很喜歡他帶去的供血貓，覺得它漂亮。
那次他沒等貓醒來就離開了醫院，把貓留給院長。
臨走前，男人還問張蘭，想不想要那隻作為血貓使用的橘貓。
一般說來，最後被好心人領養，可能是血貓長大之後最好的歸宿了。
但這一條路要走通，往往需要很多運氣。
2022年，解救過血貓的首都愛護動物協會，作為中轉站又接收了43隻血貓，還發佈了領養申請書。
如今，2023年已經過去一半，在首愛的微博中顯示，43隻貓裡，有5隻被領養，絕大多數血貓，還在等待中。
▲籠子中的貓咪。
圖 / 視覺中國
血貓領養難的現實，也困擾過『寵物回家企劃』。
這家救助機構曾經發佈過十隻血貓的領養信息，但最後，隻有一兩隻被領養成功。
主理人孫亮覺得，血貓領養情況不盡如人意的原因之一，是因為血貓一般都是成年貓，但很多時候，領養救助貓的愛心人士都會更偏愛小貓。
所以，血貓的存在和歸宿，這幾乎是一個難解的結。
三次給二丫輸過商業血的張蘭，最後也下定了決心。
張蘭說，自己會盡力救治二丫。
但如果最後二丫還是咽了氣，等調整好情緒，把家裡消殺過後，自己會去領養一隻血貓。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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