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考論 | 『喵』與『貓式音樂』。

文化考論 | 『喵』與『貓式音樂』。

文化考論

『學貓叫』集中體現了我們和貓這種動物的關系。

當我們企圖以自身的發聲器官或語言文字仿擬貓聲的時候,我們已經將貓納入到我們的文化系統之中了。

原文 :《『喵』與『貓式音樂』》

作者 | 南京大學 孫紅衛

圖片 | 網絡

『我們一起學貓叫,一起喵喵喵喵喵』……這支流傳大江南北的歌曲,詼諧可愛。

近年,它因諧音的緣故,被用來動員民眾接種疫苗,又再次傳遍大街小巷——一聲聲『我們一起打疫苗,一起苗苗苗苗苗』,一首老少咸宜的神曲,移花接木般嫁接了重要的宣傳信息,毫不費力地便實現了傳播的滲透力。

我們的文化有著悠久的『學貓叫』歷史。

明人龔詡《饑鼠行》一詩有:『貍奴徒爾誇銜蟬,但知飽食終夜眠。

癡兒計拙真可笑,佈被蒙頭學貓叫』詩歌畫面感極強,懶貓、癡兒的形象呼之欲出。

這個『癡兒學貓叫』的意象看似自出機杼,實際上卻是一處用典。

宋人梅堯臣《同謝師厚宿胥氏書齋聞鼠甚患之》有:『唯愁幾硯撲,又恐架書嚙。

癡兒效貓鳴,此計誠已拙』講的正是『學貓叫』嚇老鼠的『拙計』。

古代還有專業的口技表演。

清人汪懋麟《百尺梧桐閣全集》載《郭貓兒傳》有:『《郭貓兒》尤善象生——象生者、效羽毛飛走之屬聲音,宛轉逼肖——尤工於貓』這位郭姓口技表演者因為工於模仿貓叫,而以『貓兒』為名,其效果自然也是『宛轉逼肖』了。

『學貓叫』不僅可用以炫技,而且可用於行雞鳴狗盜之事。

《聊齋志異·保住》中有盜琵琶一節,寫了一位身懷絕技的『飛賊』,一人分飾兩角,『作貓子叫;既而學鸚鵡鳴,疾呼:‘貓來’』,由此引開看護,調虎離山,從層層高墻中,盜得琵琶。

有意思的是,翟理思於1880年在倫敦出版的英譯本《聊齋志異》裡,『作貓子叫』一處譯作:『mewing several times like a cat』,也即是以『mew』轉譯原文的『叫』這一字眼。

『mew』相當於現代漢語的『喵』。

與『叫』相比,『mew』似乎更勝一籌,將貓叫以文字呈現,學得惟妙惟肖。

這也指向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貓叫以什麼方式編碼於文字之中呢?

『學貓叫』的漢語擬聲詞

這種情況下,無論采用什麼詞語,都是要實現摹聲的效果。

陳望道將語言中引入擬聲的修辭方式稱作『摹聲格』。

風雷雨雪、鳥獸蟲魚各有其聲,在不同的語言文字中,同一種聲音表現方式也大不相同。

漢語中,『喵』這個字專用以描摹貓叫,簡單的一個音節,鮮活傳神。

事實上,古人的筆下,並無『喵』叫,而我們習焉不察的語言習慣常反映了文化傳統與時代背景的變化。

古人對貓的叫聲有著細致的觀察。

《本草綱目·貓·釋名》中有:『家貍。

貓,苗、茅二音,其名自呼』也即是說貓這種動物因其叫聲近似『苗、茅』,故喚作貓。

這種『其名自呼』的命名法並不鮮見,尤其在禽鳥方面。

鳥名若與其鳴啼之聲是對應的,如『佈谷』,便認為是自呼其名。

梅堯臣《和歐陽永叔〈啼鳥〉》詩有:『滿壑呼嘯誰識名,但依音響得其字』貓之所以叫作貓,源自它的叫聲。

在另外一種文化中,命名並不相同——如英文中,以『cat』命名貓。

漢語『貓』與英語『cat』在各自的語言系統裡指稱這種捕鼠、毛茸茸的動物,源自各自文化中約定俗成的習慣,在這個意義上,它們與所指稱的名物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

這也是語言學家索緒爾的觀點。

雖然古人熟稔貓的叫聲,並以其聲命其名,但在具體的以文擬聲的操作上《這裡談的是語言如何摹寫貓真實的叫聲》,他們似乎做了長期的嘗試。

梅堯臣是禽言詩的集大成者,善於將鳥鳴擬聲賦意,表述農事。

詩中卻未提供『貓叫』的摹寫。

直至有清一代,讀書人也不確定如何摹狀貓叫。

《閱微草堂筆記》中,嗜食貓肉而命喪黃泉的婦人,死時做『呦呦呦』的『貓聲』。

《子不語》中,為虎作倀的『倀鬼』幻化為貓等各種動物,叫聲卻是『汪汪汪』——汪星人和喵星人的界限在這裡並非町畦分明。

《聊齋志異》一則談口技藝人學貓叫,寫作:『小兒啞啞,貓兒唔唔』在蒲松林筆下,貓還可以『鳴』。

《狐夢》一則中,『貓叫』被用來作酒令。

『以貍奴為令,執箸交傳,鳴處則飲』小姑娘為了捉弄客人,『故捉令鳴』,傳到他便掐貓,讓他連舉數觥,一場豪飲。

擊鼓傳觴的風雅變成了『掐貓戲人』的嬉笑。

如果不考慮貓的感受,『以手弄貓,貓戛然鳴』成了《聊齋志異》裡最具喜劇色彩、略為輕松的時刻之一。

故事沒有揭露與批判,沒有高妙深刻的寓意,卻也曲折離奇。

在以文字描摹貓聲的道路上,中國文士做了不少有趣的語言實驗。

在當代的哲學家看來,以文字捕捉純粹的聲音,本身即是語言的要義。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斷拓展語言的邊界與指稱的能力。

不過,至少到新文化運動時期,如何摹寫貓語,好像並無定論。

在魯迅那裡,貓是『大嚷而特嚷』的動物,讓人不得安生;貓打架則是『嗥的一聲』《魯迅《兔和貓》》——魯迅素不喜貓,有《兔和貓》等針對貓的戰鬥檄文。

劉半農譯法國作家左拉《貓的天堂》,寫道貓『狠狠地大叫』『口中嗚嗚然』《左拉《貓的天堂》》。

『學貓叫』的問題並未真正解決。

向來對鳥獸蟲魚、博物之學造詣頗深的周作人後來寫道:『貓類是很陰的,都很沉默』《周作人《大蟲及其他》》大有蓋棺定論之意。

在眾多的詩文中,『喵』這個字並未出場,以『喵』摹狀貓聲隻是較為晚近的發明。

『學貓叫』的英語擬聲詞

英人以『mew』《喵》摹狀貓叫,早已是成規,並且有著久遠的歷史。

莎士比亞《麥克白》女巫施法的一節有:『斑貓已經叫《mew’d》了三聲。

/刺蝟已經啼了《whin’d》四次/怪鳥在鳴嘯《cries》……』《《麥克白》第四幕第一場,朱生豪譯》。

梁實秋的譯文為:『虎斑貓叫了三次。

/豪豬叫了三加一回。

/怪鷹叫著……』『斑貓』即一種花貓,拿來譯原文中的『brinded cat』十分巧妙。

唐寒山詩有『失卻斑貓兒,老鼠圍飯甕』——這種花貓很容易為中國讀者所想象。

朱生豪譯本中不同的動物采用不同的動詞,有意對文辭做了選擇。

《哈姆雷特》葬奧菲利亞一節,有『貓總是要叫《mew》,狗總是要鬧的』《《哈姆萊特》第五幕第一場,朱生豪譯》,梁譯本為:『貓總要叫,狗總有得意的一天』

不難發現,在學貓叫方面,朱、梁二人在這兩處的翻譯均采用了『叫』字。

與翟理思以『mew』字譯『叫』恰好互成鏡像。

從中文至英文或從英文至中文的過程中,貓叫的音響效果在紙頁的文字上發生了變化,要麼強化了,要麼弱化了。

兩種語言在這裡相互抵牾,各自的表意系統發生了一次微小的碰撞。

顯然,在這個互譯的過程中,翻譯的人不得不從中做了些手腳。

相對於『mew』惟妙惟肖的擬聲效果,『叫』這個字就顯得單薄枯燥了。

它的語義范圍太過寬泛,無法傳達『mew』聲的溫婉、起伏與曖昧,如果說『叫』是粗獷的,那麼『喵』則是精工細作的調用語言的方式。

英語文學之中,以『喵』寫貓聲並不鮮見,詩人、小說家中均有例證。

將『mew』譯作『喵』,則效果即現。

例如,十八世紀的英國詩人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有一詩哀悼因覬覦水中金魚而失足淹溺的貓,其中有:『她對著每一位水中仙子喵喵叫《mewed》』十九世紀詩人濟慈《致雷諾茲夫人的貓》中,寫道:『抬高你溫柔的喵喵聲《mew》』狄更斯小說《我們的共同朋友》裡,伯菲先生嘆道:『貓兒喵喵(mew),鴨子呱呱,狗子汪汪』

『mew』字也指向了拼音文字獨有的優勢,可以靈活地添加音節,再現貓叫的曲折委婉。

喬伊斯《尤利西斯》第四章尤為有趣,以『prr』『mew』『mkgnao』『mrkgnao』『mrkrgnao』『gurrhr』幾個詞描述了一隻饑腸轆轆、前來獻媚的饞貓不同的叫聲,將這種我們也可以想象的聽覺體驗寫得活靈活現。

其中,以『mew』開始,逐漸添加』r』音和『kgn』音,將『呼呼嚕嚕』與『喵嗚喵嗚』結合的貓聲巧妙地描述出來,還原了貓兒的媚態,將其喉頭有節奏的震動以及由此帶動的聲帶的共鳴予以展現。

它不僅傳神,還讓人想到了這隻貓要喝的牛奶《milk》,『m』聲相連的鼻音將貓叫和關於牛奶的聯想聯結在一起。

文字在喬伊斯大師級的操縱下,儼然成了貓的發聲器官。

譯本的處理也很有意思。

蕭乾、文潔若譯本以『噗嚕嚕』『咪』『喵,噢』『喵噢嗷』『咯嚕』分別加以轉譯,一方面極為恰當,另一方面也是頗費了一番氣力。

貓聲在這裡是擬人化的,將這隻貓的曖昧姿態以及與貓主人佈魯姆的親密感表現出來,也反映了後者細膩的心思。

這種『膩膩歪歪』的感覺通過象聲詞的表達,瞬間活了。

『學貓叫』的文化意涵

擬聲詞的選用並非中性的、不含情感色彩的。

陳望道譯《共產黨宣言》中,既有戳穿了封建階級陰謀,『呵呵大笑地散去』的民眾;也有構陷中傷,『齊聲喊道』的反動勢力;前者用來指稱進步派的輕蔑與覺醒,後者用來表達保守派的叫囂與反對,選詞各有側重,立場也十分鮮明。

葉嘉瑩談韋莊的《 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一句,指出這個『呵呵』對於許多論者而言,太過俗氣,未免大煞風景,不過在她看來卻道盡了看遍人生世態的心酸。

象聲詞本身即有豐富的指涉。

就『學貓叫』而言,貓的聲響在不同的文化中具有的指意也常常相差迥異。

如果中國詩文裡的『學貓叫』多是為了嚇退老鼠,外國的貓叫則可能關聯著不同的意義。

史學家達爾頓的名作《屠貓記》對於歐洲前工業化時代文化的討論便始於一起『學貓叫』引發的『屠貓』事件。

十八世紀的法國巴黎,一家印刷作坊裡的工人飽受壓迫,吃著連貓都不願吃的殘羹冷飯。

女主人寵愛貓,待貓要遠優於待人。

印刷作坊的學徒為了報復師父、師母,故意學貓叫,『喵喵叫,聲聲淒厲』,『使得這個資產階級分子和他的妻子合不了眼』,讓他們以為自己中了邪。

在得到趕走群貓的指示下,學徒們借此殺死了師母的愛貓,報復了壓迫者。

整個事件在大笑中收場,工人們在之後以近乎象征性儀式的方式反復重演了當時的情景。

達爾頓將貓作為一個探索前工業化時代的歐洲文化的小小的切口。

這一時代,並非是詩情畫意的,也充滿了剝削與暴力。

在他看來,一個小小的點,比如一個笑話,一個儀式,都可以提供一個異質的文化『素昧平生的意義系統』。

為此,他追問道:『為什麼是貓呢?』這個事件為什麼要以『學貓叫』為開端呢?在他看來,貓自『上古就是使人類著迷的神秘物』。

我們從貓這一伴侶物種身上看到的是動物的人性以及人的動物性。

人們根據『聽者的想象力以及方言的擬聲』,賦予了貓叫不同的意義。

達爾頓將其稱為『貓式音樂』,由此聯系了歐洲文化中的種種意識與象征。

他將其置於前現代時期的歐洲文化中,勾連了獵巫、民間信仰、兩性關系等諸多表意系統。

這種『弄貓』(faire de chat),『扯它的毛,惹它喵喵叫』的儀式有著豐富的宗教與文化意義。

『學貓叫』的玩笑效果非凡,工人們得以操弄貓背後復雜的『儀式和象征的寶藏』,既表達了豐富的意義,『又足以愚弄資產階級而不會讓他們有借口炒他們魷魚』。

『學貓叫』以及屠貓在這裡是一種高超的象征操縱術,『成效一如詩人在創作上的表現』。

就如這段往事的敘述者非常形象地譬喻,『發射喵喵彈展開突擊』。

『貓叫』在這裡提供了一套解讀集體意識與社會文化的密碼。

『學貓叫』集中體現了我們和貓這種動物的關系。

當我們企圖以自身的發聲器官或語言文字仿擬貓聲的時候,我們已經將貓納入到我們的文化系統之中了。

黃漢《貓苑》自序有言人們待貓:『或鬼而憎之、妖而怯之、精而畏之,抑亦貓之靈異不群,有以招致之。

然而妖由人興,於貓乎何尤?』的確,妖由人興,貓本無錯,『喵喵』之聲也是自然造化使然,是人將其編織在意義之網中。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835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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