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策一片惶恐地從夢中醒來,盯著昏暗的天花板愣了幾分鐘,確定剛剛是夢後,長長吐出一口氣,一絲絲慶幸中,更多的是無盡的遺憾。
夢裡的事情就像一道漸變線,等小策緩過來後,很多細節已經被隱藏進深不見底的潛意識裡,但這種仿佛被撓過的無力感卻極為熟悉。
夢裡的父親,不愛自己,很冷淡很疏離。
但是掙紮中不經意觸到的柔軟,給了小策細水長流的溫柔。
小策側過頭,淡淡的看著一個蜷縮的灰色影子,正在枕頭旁邊輕輕的打呼嚕。
這隻貓,小策養了六年,已經步入中年,就和當時離開的父親一樣,而這是父親走後第三年養的。
小策發現,養一個寵物,對治療抑鬱症似乎真有些作用。
小策抑鬱症已經八年,沒有人知道,包括她的母親,一個頭腦簡單、樸實善良的小鎮婦女。
這八年間,她每天都堅持吃藥,定期運動,認真工作,和旁人完全無異。
可是除了這些能夠一板一眼執行的事情,其他任何的不確定,都讓小策避之不及,除了這隻貓。
貓的名字叫可可,是隻公貓。
她還記得六年前,自己搖搖欲墜,爬上了窗臺後,想要一了百了,卻看見隔壁房子裡,一隻橘貓正在百無聊賴的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蓬松的尾巴搖搖晃晃,一瞬間有些猶豫。
在自殺和養貓之間搖擺了許久,最後因為想要摸一摸那條尾巴,決定先活下來。
小策沒錢,買不起名貴的品種貓,就去了流浪動物救助站。
這裡有太多活躍的貓咪,不怕陌生人,反而會上來用腦袋蹭小策的小腿。
小策避之不及,就像她害怕所有對她熱情的人一樣害怕這些貓。
但是小策看到了那隻黑色的貓,爪子是白色的,志願者叫他白手套。
它單獨一隻貓,靜靜趴在角落裡的一個墊子上,腦袋耷拉著看著所有爬上爬下的貓咪,雙眼微微瞇起,胡須因為輕輕的呼吸而有一絲絲顫動,偶爾低頭舔舔自己的毛。
這時有另外的貓因為打架而侵占了它的墊子,它連忙躲讓,滿眼的警惕,卻不會攻擊,就像一隻散了鞋帶的球鞋,主人卻不擅長系起,與周圍的環境脫離了聯系,如同和人的牽絆。
小策覺得,這貓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這隻貓。
但是她沒有立即說要帶走它,隻是也跟貓一樣,蹲在一旁。
白手套微微轉頭,盯著小策,發現小策並沒有進一步舉動,便繼續趴著。
小策心頭一動,這感覺,好像是——安心?
父親走後,她這麼多年都沒有這個感受,或者說父親走之前的一段時間,她就已經沒有了。
患上癌症後,父親脾氣變得很暴躁,曾經對小策千依百順的他,突然像一個孩子一樣不講道理。
小策那時候不過17歲,外表堅硬完整,內裡敏感脆弱,似乎輕輕一碰就碎了。
她頻頻夢見父親對自己的冷言冷語,夢見自己身邊空無一人,到處冰冷冷的,每次總是在夢裡大喊大叫,醒來則瞪著眼睛天亮。
她害怕,無論是父親的離開還是父親對自己的愛的離開,對她來說都不可接受。
可無論怎樣的不可接受,死亡的腳步誰也抵擋不住,不過小策在整個過程中,一點也沒有哭,她的心裡沒有悲傷,全是空白,空白的讓她沒有任何感情。
給父親守靈的時候,小策做了個夢。
她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在火車出口處踉踉蹌蹌,突然不知道為什麼,如何也邁不動腳,仿佛這個大的行李箱中存在什麼巨大而沉重的東西。
人流已經在她身後堆積,她成了那個交通阻塞點,外頭太陽也暗了下來,黃昏的光打在我臉上,滿是惶急無措,小策想要扔掉這個箱子,可是卻擺脫不了。
小策喊有沒有人來幫幫我,喊聲很快就被雜亂的人群淹沒,好像被吞吃了一般,心裡就一個念頭:我要回家呀。
可是往前看,是一層深似一層的昏暗。
突然父親在火車出口的那頭對小策招手。
小策看不清他,可是她就是知道,那就是父親。
原本是灰暗的天空,在父親臉上的,居然有些依稀可見的光。
小小個子的他,直接沖了過來,他很輕松的幫小策拿著箱子走出了通道,後面的人流都正常湧動了。
父親離小策那麼近,可是小策依舊看不清他的臉,隻是覺得,箱子終於不用自己拿了。
但是父親走了,不再愛自己了,小策想到這個世界,隻有自己能愛自己,可偏偏她最不擅長的,就是『愛』這個字。
她過得很糟糕,那之後的一切都很糟糕。
小策總是喘不上氣,越來越害怕和人打交道,她失去了情緒,失去了感情,她覺得冷,還頻繁出現幻覺。
有一天,她在偶爾能睡著的夢裡,又看到了父親,這時候的父親不再願意幫自己拿箱子,隻是背過身子,讓小策自己拿,他很忙,有自己的生活,讓小策不要打擾他。
這明明是個夢,可是卻讓小策最終選擇放棄這個世界,放棄這個對她而言空無一物的世界。
可可進入了她的生活,對,就是這隻貓。
小策開始嘗試去對這隻貓好,但是她不會,可可害怕這個新環境,躲在床底下不出來,小策扯著它的尾巴拖它出來,可可回頭沖小策哈氣,嘴張開,露出小尖牙,給小策的手臂留下了傷痕。
小策狠狠揍了可可,把它關在籠子裡,不給貓糧和水,餓的可可嗷嗷直叫。
可可沒有選擇放棄,而是哀嚎著,雙眼呆呆的看著小策,看了一會,可可發現小策並沒有什麼動靜,便隻好又回到籠子的一角,靜靜的趴著,舔自己的尾巴。
小策有些累,昏昏睡去,醒來手卻觸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溫暖的東西。
她猛地驚醒,卻發現可可逃出了籠子,它沒有選擇躲起來,而是趴在小策枕頭邊,尾巴有一搭沒一搭的掃著,雙眼卻是看著小策。
那一剎那,小策的心咯噔一下,仿佛有個什麼門被打開了,小策哭了。
兩三年來,小策第一次哭,她終於感受到了一種情感,這種感情,叫痛苦。
但此刻能感受到痛苦,已經是一種幸福。
小策緊緊抱著可可,抽泣了半天,然後拿來貓糧、清水,洗幹凈晚,放在了可可面前。
可可狼吞虎咽的模樣,讓小策發自內心的笑了。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可可的小腦袋、背、小爪子、尾巴,覺得幸福極了。
小策決定去看醫生。
她來到精神門診,做了一系列的測試和咨詢,確診為中度抑鬱症。
拿著幾盒藥回來後,小策把自己家裡整個打掃一遍,買了新的四件套,逛了一次菜市場,做了一頓飯,把幹凈的不幹凈的衣服通通洗了一遍。
她累的躺在床上,可可猛的跳上床,又趴在了枕頭邊,開始清理自己的毛發,一遍遍的舔著。
窗戶打開著,風輕輕吹進來,小策想起七月的某個夏天,她和父親坐在客廳地上玩遊戲,母親一邊嘮叨兩個幼稚鬼,一邊準備好冰鎮的綠豆湯,端著放在父女倆旁邊,自己坐在旁邊玩起了水中套圈遊戲機。
再也沒有那麼美好的時刻了,空空蕩蕩,又嗡嗡作響。
那時小策突然明白過一個事情,無論時間怎麼流逝,有過的愛並不會減少啊,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變呀。
就算愛過的人不在了,可會有更多的愛找到自己吧。
比如可可。
小策摸索著打開燈,抱過懶洋洋軟綿綿的可可,放在臉上蹭了蹭,可可哼哼唧唧了兩聲,又在小策懷裡熟睡了過去。
小策彎起嘴角,輕輕笑了笑,夢裡的是自己最擔心的,那是心底的無法改變,可是她知道,那不會發生的,無論父親離開多久,他曾經愛自己的事實不會改變,那麼帶著這份信任,繼續走下去吧。
就像電影結束,看著滿場空座椅,突然燈亮起。
有人在門口送自己離開這場回憶,拍拍肩膀,笑著說,加油。
冬天過去,還有春夏。
藏在土壤裡的迎春花,滿地金黃的落葉,平靜無垠的湖面,麻雀嘰嘰喳喳掠過樹尖,遠處的不疾不徐的煙囪,紅得跟潑了漫天玫瑰一樣的晚霞。
小策對自己說,千萬不要放棄啊,把絕望挺過去一點就是盛開啦,不管怎麼樣,至少還有可可愛自己。
謝謝你,父親、可可,選擇愛我。